刘道玉: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,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
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,际遇、世故、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。1988年,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去武汉大学校长之职,原因众说纷纭。在很长一段时间,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,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。然而,《人物》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,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,是他们「永远的校长」。
永远的校长
80岁以后,刘道玉先生基本不到「外面」走动了。2008年春末的一个晚上,他为武汉大学学生作了一场题为「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教育体制变革」的闭门讲座,演讲结束后,他宣布:今后不再为校内外的学生作演讲;不再参加社会重大活动;不再担任任何社会兼职。
他已经在武汉大学校园里生活超过35年,天气好的时候,会绕着珞珈山散步,上午、下午各一次,总遇到熟人,要被问一声刘老校长好。这一叫,周围的人都知道了,「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朋友」,修鞋的,报摊的,卖菜的,收废旧物品的,「这些人我都认识」。他还有许多「小朋友」,年轻学生的邮件常常塞满了他的邮箱,他来者不拒,端坐在小书房里,拿一只放大镜对着电脑屏幕,慢悠悠地看,慢悠悠地回。
这位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高等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开路者,至今仍是这座校园里最有声望的校长,在当代中国,他或许是最没有权力却最有影响力的教育家。担任武大校长期间,他倡导平等、自由、民主、开放的校风,高歌猛进进行教育方法和制度改革,使珞珈山成为全国高校学生和教师的「向往之地」;卸任校长之后,他也不曾离开教育改革的阵地,长年探索创造教育的方法,尖锐抨击中国教育的积弊,同时也提出积极的建言。
学校里如今没有刘道玉的任何题字,也没有任何一座建筑、任何一条道路冠上他的名字。1988年,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职,原因众说纷纭。有人认为是改革过于激进,触犯了某些高层的利益,也有人认为是刘道玉性格太硬,在政治上「过于单纯」。在很长一段时间,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,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。然而,《人物》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,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,是他们「永远的校长」。
刘道玉今年82岁了,近20年来,一直隐居在武大幼儿园对面的一座家属楼里。他和老伴在阳台上养了许多兰花,暗翠的叶子争先恐后从防盗栏杆里伸出来,老远就能看见。一大早,记者还在楼下,他就打开门探出头,笑眯眯地打招呼,「欢迎各位啊,你们路上辛苦了。」坐下来,先用一张武大抬头的信纸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,老先生有点得意地说自己还是「中年人的记忆力」,这些年来,每一个来访学生的名字都一字不错地记得。
他形容自己现在是「随遇而安,随遇而眠,随遇而学,随遇而写」,80多年走过来,波澜荣辱都归于平静。每天早上5点起床,保健按摩40分钟,然后洗漱,给老伴做早餐,白馒头就着果酱和花生酱,再冲一小碗葛根粉。「这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,苏东坡的养生方法是:「无事以当贵,早寝以为富,安步以代车,晚食以当肉。」」刘道玉信奉这些箴言,他说,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。
他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,但是他并不以为意,平日也不爱戴助听器,「这让我没有任何的事前顾虑,我很乐意。你知道耳不听,心不烦嘛,是不是啊。」他侧过头,让记者对着自己的左耳说话,「左耳好,我不爱听保守的意见,只听改革的声音。」
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,际遇、世故、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。2011年,由于中风的后遗症,刘道玉的右手无法写字了,他从78岁开始练习用左手书写,平均每年记两厚本读书笔记,写15篇文章。近20年,他总共出版了18本著作,发表文章300多篇,积累了两本未出版的书稿,「虽然我不敢说语不惊人誓不休,但不谦虚地说,文无新意不发表。我认为自己的文章基本上都有创意,因为我是研究创造教育的」。如今,他每天固定工作4到5个小时,读书,写文章,给青年学生回邮件,要了解最新的教育形势。
学生们说,老校长并非脾性圆融之人,早在他当校长的时候,就有不少人见过他为了保护学校和学生的利益公开跟省里领导叫板,批评某位省委领导「水平连生产队长的水平都不如」。现在年纪大了,说起如今中国的教育体制,刘道玉还是很容易激动,他看不惯的现象越发多了,常常感叹,「我爱莫能助呀!」他对记者说,「我姑妄言之,你们姑妄听之,能写的就写,不能写的你们不写,你们不能丢饭碗,是不是啊。我无所谓了,我饭碗也可以丢,头也可以杀,做之认之,如果没有这个担当,你就枉然当了一个知识分子。就像钱穆说的,只认得真理,不认得利害,即使放到刀俎上,也只认真理,所以我这一生很坎坷,就是我的性格决定的。」
在加拿大念书的小孙女大前年回来,刘道玉带她逛校园,路过树林中某一任校长的雕像,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语问他,爷爷,你的石头在哪里?「我说爷爷没有石头,不要石头。」2007年武大首届作家班的22位作家准备捐款给刘道玉建一座铜像,刘道玉忆称校方以「校园没有合适的地方」拒绝了。对这一切,刘道玉显得平静。
2007年,文化学者易中天回母校武大演讲。他是1981年武大中文系的代培硕士毕业生,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必须返回生源地新疆工作,刘道玉看重他的才华,层层争取,甚至找到了教育部。最后,双方达成协议,武大用5个本科生的名额交换他留在武大任教。导师胡国瑞告诉易中天,当年他希望就此事约见校长,刘道玉在电话里说:「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,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。我去看胡先生。」
演讲当中,易中天提到这位改变他命运的、20年前离任的老校长,台下坐的大多是85后、90后一辈的学生,他当时还想是不是该做点说明。但出乎意料,话刚落,台下掌声立刻就炸响起来。
「20年前的事情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呢?」易中天说,「那就只能说明是一代一代的在流传。」
改革的黄金时代
1980年代,刘道玉带领下的武汉大学是中国高校的一面旗帜。那是改革浪潮席卷中国的时代,人们连走路都是在跑步前进,教室、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昼夜灯火辉煌,教师自觉加班,誓言要把「文革」耽误的时间抢回来。在成功推动高考恢复之后,刘道玉在1979年主动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任上请辞,回到历经政治动荡、百废待兴的母校,誓要重铸武汉大学历史上的辉煌。
1981年,他48岁,成为当时中国重点大学当中最年轻的校长,也是最富有改革精神和勇气的一个。他被武大学子誉为「武大蔡元培」,上任不久,就大刀阔斧,从教育体制入手,进而对教学内容到管理体制进行全面改革:学分制、主辅修制、转学制、插班生制、导师制……推行新制度的时候,他从不向上头打报告,坚持认为这些都是校长的职责和权力。这一系列现代高校的教育制度和管理模式,均始于武大。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自此拉开,扩散全国,武大也被称为高校战线上的「深圳」。
1978级历史系学生、现任武大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张星久还记得,当时的武大充溢着朝气蓬勃、欣欣向荣的氛围,「就是感觉每天都有一种新气象,每时都有新的空气」。学分制令有想法的学生获得充分空间,周围的同学有写小说写出名气的,也有不少人在本科时期就发表了在学术界引起轰动的文章。一大批社会作家通过插班生制度进入学校。学生可以随意选修其他专业的课,可以谈恋爱、跳交谊舞,可以穿最时兴的大喇叭裤,还有超过400个学生社团可以自由选择。自学和创造得到充分鼓励,校长在开学第一天就讲,如果老师的课讲得不好,你们可以不听,自学是最好的学习方法。
「追求自由可能是武汉大学的一个特点,」武大哲学系教授赵林评价,「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刘校长当校长的时候培育、营造出来的一种氛围,一直到今天还是能看到他的一些影响。」
那是刘道玉最怀念的年代,经年累月之后回忆起来依旧有热烈之色,「人人思改,人人思变……改革的黄金年代啊!」他忽然又黯淡下来,「现在呢,一切向钱看,人人思钱,除了金钱以外什么都没有了。」
制度层面之外,刘道玉给学生和老师们的印象是毫无官僚味道的「一个知识分子」。他家里总是门庭若市,学生来找他,一定会接待,老师在工作中可以直接否定他的意见,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得了。「他很平常,大家也很平常」,以至于学生们慢慢养成了这种习惯,从转专业到社团活动报批,「好像一搞事情就直接找校长」。毕业时节,每个学生都要跟他合影,成百上千张照片里,校长总是「面目和蔼,举止优雅」。
2015年的5月,武汉溽热,刘道玉穿一件熨帖的蓝衬衫,外头罩着面料挺括的西装马甲,一双老式粗布鞋,如学生们描述的一般优雅。采访之前,他花一下午时间准备了三大张手写提纲,细细密密的小楷,整整齐齐。
好几个老一辈的学生告诉《人物》记者,即使是在突然被免职那段最艰难日子里,老校长也没有失去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。那时候他生病住院,硬是被拉出来检讨,大会小会上都要点他的名,但他拒绝写一个字的检讨。学生们去看望,见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虽然清瘦了些,但是面色从容平静。
1985级武大学生、《刘道玉传》的作者野莽在一次采访中回忆,刚被免职的时候,刘道玉内心其实是有埋怨的,「他有岳飞式的愤怒,屈原式的牢骚,怎么就不能理解他教育改革的一片良苦用心呢?当时他认为这是上面领导的压制」。直到70岁以后,他完全放下了,「七十而从心所欲,他的心灵好像彻底解放了。」
这次采访之前,刘道玉特意强调,希望「一定在文稿当中适当的地方要反映我的观点」,「我不是大师,真的我不是大师,我不是谦虚,而是实事求是。我仅仅就是一个热爱教育,一个执着的教育改革者而已,仅此而已,别的什么名誉啊、荣誉什么对我来讲都是身外之物,都是附加给我的。」
不过,武大学生以及所有关心教育改革的人们更愿意把这看成一种谦词。1989年年中,张星久去鄂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讲课,当地领导是老三届的大学生,饭桌上第一杯酒举起来,敬的是刘校长。「他就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大学校长,一种说不清的,就是应该这个味道。」在张星久和他的老校友们看来,刘道玉已经成为了一个参照系,后来人会不自觉地将其他校长与老校长进行比较。「他之所以那么持续得到大家敬仰,大家可能看得更清楚,尤其在我们的教育现在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尽如人意的时候,我们可能更觉得他的东西弥足珍贵。」